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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張愛玲女士的作品給予讀者的第一個印象,便有這情形:'這太突兀了,太像奇跡了,'除了這類不著邊際的話以外,讀者從沒切實表示過意見。也許真是過於意外怔住了。

  一《金鎖記》

  我先討論《金鎖記》。它是一個最圓滿肯定的答復。情欲(Passion)的作用,很少像在這件作品裏那麼重要。從表面看,曹七巧不過是遺老家庭裏一種犧牲品,沒落的宗法社會裏微末不足道的渣滓。但命運偏偏要教渣滓當續命湯,不但要做兒女的母親,還要做她媳婦的婆婆,--把旁人的命運交在她手裏。

  最初她用黃金鎖住了愛情,結果卻鎖住了自己。愛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。她戰敗了,她是弱者。但因為是弱者,她就沒有被同情的資格了麼?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虜,代情欲做了劊子手,我們便有理由恨她麼!作者不這麼想。在上面所引的幾段裏,顯然有作者深切的憐憫,喚引著讀者的憐憫。

  毫無疑問,《金鎖記》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,頗有《狂人日記》中某些故事的風味。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。沒有《金鎖記》,本文作者決不在下文把《連環套》批評得那麼嚴厲,而且根本也不會寫這篇文字。

  二《傾城之戀》

  《傾城之戀》給人家的印象,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寶塔,而非莪特式大寺的一角。美麗的對話,真真假假的捉迷藏,都在心的浮面飄滑;吸引,挑逗,無傷大體的攻守戰,遮飾著虛偽。男人是一片空虛的心,不想真正找著落的心,把戀愛看作高爾夫與威士忌中間的調劑。女人,整日擔憂著最後一些資本--三十歲左右的青春--再另一次倒帳;物質生活的迫切需求,使她無暇顧到心靈。這樣的一幕喜劇,骨子裏的貧血,充滿了死氣,當然不能有好結果。

  勾勒的不夠深刻,是因為對人物思索得不夠深刻,生活得不夠深刻;並且作品的重心過於偏向頑皮而風雅的調情,倘再從小節上檢視一下的話,那麼,流蘇'沒念過兩句書'而居然夠得上和柳原針鋒相對,未免是個大漏洞。

  總之,《傾城之戀》的華彩勝過了骨幹;兩個主角的缺陷,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。

  三 短篇和長篇

  戀愛與婚姻,是作者至此為止的中心題材;長長短短六七件作品,只是variations uppon a theme。遺老遺少和小資產階級,全都為男女問題這惡夢所苦。

  她陰沈的篇幅裏,時時滲入輕松的筆調,俏皮的口吻,好比一些閃爍的磷火,教人分不清這微光是黃昏還是曙色。有時幽默的分量過了份,悲喜劇變成了趣劇。趣劇不打緊,但若沾上了輕薄味(如《琉璃瓦》),藝術給摧殘了。

  明知掙紮無益,便不掙紮了。執著也是徒然,便舍棄了。這是道地的東方精神。明哲與解脫;可同時是卑怯,懦弱,懶惰,虛無。反映到藝術品上,便是沒有波瀾的寂寂的死氣,不一定有美麗而蒼涼的手勢來點綴。

  微妙尷尬的局面,始終是作者最擅長的一手。時代,階級,教育,利害觀念完全不同的人相處在一塊時所有曖昧含糊的情景,沒有人比她傳達得更真切。

  四 結論

  技巧對張女士是最危險的誘惑。無論哪一部門的藝術家,等到技巧成熟過度,成了格式,就不免要重復他自己。

  文學遺產記憶過於清楚,是作者另一危機。把舊小說的文體運用到創作上來,雖在適當的限度內不無情趣,究竟近於玩火,一不留神,藝術會給它燒毀的。

  聰明機智成了習氣,也是一塊絆腳石。王爾德派的人生觀,和東方式的'人生朝露'的腔調混合起來,是沒有前程的。它只能使心靈從灑脫而空虛而枯涸,使作者離開藝術,離開人,埋葬在沙龍裏。

  寶石鑲嵌的圖畫被人欣賞,並非為了寶石的彩色。少一些光芒,多一些深度,少一些詞藻,多一些實質,作品只會有更完滿的收獲。

  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:“奇跡在中國不算稀奇,可是都沒有好收場。'但願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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